孙正好
你一个人\无情而孤独地\在房间里写诗\窗户开着\风吹进来
野狗路过\羊群路过\带着麦香的女人路过\你依旧一个人\孤独而无情地\在房间里写诗\窗户开着\风吹进来
有人出生\有人死去\有人已被\彻底忘记\你依旧一个人\无情而孤独地\在房间里写诗\窗户开着\风吹进来
这首小诗,我写于认识少杰之前。报道完少杰的故事后,我常常不经意间想起这首小诗,总觉得少杰与我笔下的虚拟诗人,是何其神似啊!很遗憾的是,少杰已经不在了——在采访结束的400多天后,病魔袭击了这个年仅26岁的青年。与死神搏斗了近10个日夜,少杰终究败下阵来。
如今,距离少杰离开人世,已经三个多月了。我写下一些笨拙的文字,纪念他,因他活得倔强、丰满,热爱生命,拥有自由而高贵的灵魂。
我与少杰面对面的接触,只有两天,即2023年5月24日和25日。第一天是在窑洞中,那是少杰的家,位于陕西省榆林市黄土高原上一个名叫胡家圪崂的自然村。村子被群山环绕,少杰家的窑洞院落地势高,干净整洁,洒满阳光。
26年的岁月,9000多个日与夜,身患严重脑瘫的少杰都是在窑洞的炕上度过的。
采访少杰时,他斜躺在轮椅上,午后的阳光从木制的门窗里洒进来。少杰娓娓讲着他的疾病,讲述他与诗歌的缘分。全身抽搐,无法进食,一次次晕厥,一次次抢救……那些挣扎求生的往事,让静默的窑洞瞬间变得活生生的,充满了血和肉的记忆。
很多时候,听着听着,我就不自觉地走了神,只因少杰那扭曲的身体,实在有些触目惊心——少杰的头、身、腿,往往是各管各的,根本不在一条垂直线上,脸部的五官,也全然不听他的指挥。每说一个字时,他的双眼像是要不可控地打起架来——右眼是逼着他说,左眼却要横加阻拦。
这样一个不受控制的身体,带给少杰的,便是无法站立,无法下地走路,连翻身、久坐都是奢望,更别提读书、上学。
我无法想象在方寸空间中,少杰是如何度过20多年光阴的。我问他,过去的每一天,时时被病痛折磨,从早到晚,每分每秒,他是不是都得靠熬?日与夜是否被无限拉长?少杰笑着说,他的对抗之路就是在家人的帮助下,自学认字、读书。他不止一次提到史铁生,说以前没有电动轮椅的日子,这孔窑洞就是他的“地坛”,既囚禁了他,又给了他无限自由。
“它就像地坛,同样荒芜却并不衰败。我也跟史铁生一样,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,更容易看到时间,并看见自己的身影。”少杰说,“很多时候,我很感谢这场与生俱来又无休无止的大病,正因为它,我才有了充足的时间和绝对的精神自由,去抓住阳光,捕捉鸟啼,去观察月光下大树的影子,盯住那些闯进窑洞里的蝼蚁,然后把它们写成诗,这样日子就丰满了,好过了。”
因为缺乏切身体验,我还是不可避免地,总以健全者的眼光,充满疑虑地审视着少杰的倔强。然而,他的倔强却是实实在在的。在窑洞的炕上,少杰努力调整着坐姿,抬起全身唯一勉强能动的那条腿,拳头紧握着,肌肉紧绷着,咬着牙,拼尽全身的力气,扭动右脚大拇指,敲出了一个又一个汉字,几个字连起来,就是他曾写下的诗词。少杰所有的写作,都是他用脚趾,在手机上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。
午时书页轻如梦,浅浅琴声浅浅眠。
挫骨又抽筋,残身烈火焚。何曾心色改,志气破千钧。
春还早,小院数青芽。雾霭迷蒙含细雨,墚塬索瑟漫黄沙,才放一枝花。
……
阳光温煦,山乡静谧,我坐在窑洞中,品读着少杰的诗,一首接一首,有的难免悲愤与绝望,但更多的是从容、豁达与悲天悯人。我感觉少杰就像一颗撒落在贫瘠山乡的种子,在陕北的狂风呼啸中,在无限大的天地间,努力吮吸着哪怕一粒转瞬即逝的小水滴,然后倔强地活了下来。
如今,少杰虽然走了,但他曾经拼命活着的模样,不知为何,在我脑海中,愈加鲜活。
第二天对少杰的采访,是在窑洞外。那天上午,晨风淡淡,我陪他去户外呼吸新鲜空气。陕北的春天来得晚。5月,正是山花烂漫的时节。出了院落门,我一直吃惊于少杰对渺小生命的敏感与怜爱,尤其路过那些在山沟里、马路边或石缝里求生存的无人在意的小花、小草时,他总会停下来专注地欣赏。
“默默销残雪,丝丝现嫩芽。莫怜今渺小,一霎漫天涯。”少杰曾写下这样的诗句,赞扬跟他一样顽强生长的春草。
一只蝴蝶飞来,落在小小的迎春花上,少杰异常兴奋,让我赶紧拍照。“这就是诗啊!”他很少见地大着嗓门,向我喊话。
我庆幸在花开时节遇到了少杰。毕竟,在此前的想象中,我以为他是闭塞的,是形单影只的,甚至是枯萎着的。但实际上,正因为疾病随时都有可能把他带走,反而让少杰珍视活着的每一天。确实,他很享受活着,他说他得认真地活着,与草、木、虫、鱼一同活着,像东坡先生那样达观地活着——少杰最爱苏东坡。
因为难得出门,所以不管遇到什么,少杰都格外开心。从一粒石子到一座山头,从孤独的石桥到漫长的国道,这些都是他的朋友。少杰通过诗歌,享受着与万物的对话。
那天上午,我陪着少杰,还去了附近的农家,买庄稼人自酿的烧酒。喝了它,少杰能缓解全身的剧痛。卖酒的老夫妇心疼少杰,不断叮嘱他少喝一点,要注意身体。抱酒回去的路上,庄里的老人们,有的远远冲着少杰笑,有的过来跟他拉家常,一边聊,一边还顺路推他一程。
少杰说,他曾在山间遇到过几个哥哥姐姐,他们是附近收费站的职工。偶然相识后,几个人常常推着他,去山顶看日落。在广袤的陕北高原上,那是少杰很难见到的景象。和少杰路过那座山时,我彷佛看见那几个陌生的年轻男女,如红花映着红霞一般,在山间热烈地笑着,追逐着。他们还高声朗诵着少杰的诗。少杰被他们围着,像泰戈尔笔下的飞鸟一般,笑着,绚烂着,何等自由。
第二天的采访结束后,回程路上,我不断回味着少杰在山崖下、小河边的模样,写下了一首小诗,以纪念与他外出的那个上午——
我踩着羊毛一般的泥土\奔向山顶\小路上\撒满了热乎乎的羊粪\野草青青\满山的树啊\看见了我的脚步声\听\和风阵阵。
在我看来,那个山野、天空都无限透明的春日,处处都是生命与生命的相遇。或许,正因为少杰热爱生命,他总能遇见很多热情洋溢的人。我怀念少杰时,也总想起他看过的山、水、野草、闲花,也总怀念他遇见的那些与我素不相识的陌生人。
少杰最后一次与“死神”搏斗的近10个日夜,来自陕西、安徽、广东等天南地北的数百个网友,在微信群里焦灼地等待奇迹。深度昏迷、急性肾衰竭、脓毒性休克……“死神”一步一步“蚕食”着少杰年轻的身体。26岁,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啊!他曾说“人间太美,我还没看够呢”。他那么热爱生命,又怎会轻易放弃生命?
有一年除夕,面对黑夜,少杰曾写下诗句“此时明月将休息,我做人间那道光”。人世茫茫,浮生若梦。少杰其实跟我们每个人一样,都是渺小的,都是沧海一粟。如今,少杰虽然不在了,但他身上微小又强劲的生命之光,于我,于很多认识少杰的人,会一直亮着,亮着……
(注:2023年7月14日,《新华每日电讯》“草地周刊”刊登了本文作者采写的长篇报道《“太白诗云蜀道难,不过区区几重山”——窑洞“诗人”用脚写出诗意人生》,讲述了身患严重脑瘫的胡少杰,在陕北高原上的窑洞中,用脚写下了近千篇古典诗词。胡少杰因此受到了中华诗词学会等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。2024年6月,在诸多爱心人士的帮助下,胡少杰出版了自己的诗集《最向东坡最好春》。2024年8月8日,胡少杰因病抢救无效后离世,年仅26岁。)